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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章 《萬艷書 貳 下冊》(1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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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章 《萬艷書 貳 下冊》(18)

四十一 玉塵飛

有人破雪而來。

詹盛言聽見了濕濡的腳步聲,但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覺。他曾是這個國家裏最著名的神童,眾口交讚的天才,可如今,哪怕最簡單的事情,他也要動用極大的努力才能稍微想明白。

比如,今天是什麽日子?我在哪裏?發生了什麽?

哦,他慢慢想起來了。書影那孩子已被他安全送出詔獄,那以後,他就再無顧忌,變本加厲地擺出一副拒不合作的態度——老子的手裏全是錢,腦子裏全是情報,但你一個屁都撈不到。馬世鳴似乎也放棄了從他身體裏拷問出任何真相的妄想,而只以單純地折騰他、淩辱他為樂。詹盛言雙目雖盲,可照舊看得透那些陰暗的心思:目睹一個高貴過自己千百倍、強大過自己千百倍的人因恐懼而崩潰在自己腳底,還有什麽,比這個更能讓那些劣等生物心滿意足的呢?

不,他詹盛言絕不會讓小人們得逞,他是戰神,是意志力的神話。

他又被扔回石板地上,三天進一回刑訊室。他的指關節被砸碎,然後敷藥包紮,快長好就再砸碎,反反覆覆;他的肋骨也是一根接一根地長好,又一根接一根地斷掉;他每天咳血,也每天尿血……但他還是沒有求饒。到最後,只要馬世鳴一離開,那些行刑者們就會給他松綁、餵他喝水,把他關回牢房時他們也不再拿鐵鏈鎖住他。哪怕馬世鳴在場的時候,那些人也對他失去了敵意,而只是沈默地、幾乎滿懷敬意地虐打他。

然而最近一段,馬世鳴對他一以貫之的興趣仿佛一夜間消失掉了——詹盛言推測,很可能是因為徐正清和柳承宗的全面開戰將鎮撫司牽連在內,這個情報頭子已是自身難保。政治就是這樣,每一個投身其中之人最後都只會得到骯臟和失敗,不是被敵對者挑下馬,就是被親近者拖下水……尤其在這一片被猜忌所籠罩的土地上,不會再有第三種結局了。

而日覆一日,詹盛言都在等待著屬於自己的這一場漫長結局完滿落幕,容他悄然離場。

銹蝕的門鎖發出了呻吟,他們進來了,不止一個。詹盛言照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。如果來的是人,他們會自己動手將他拖走,如果來的只是夢,他就更不必起身迎接。

片刻間,他就要再次昏睡過去,這時,一聲嘆息湧出了黑暗。

“唉……”

那聲音極輕,卻立刻震醒了詹盛言,他張開兩眼,眼前依然是虛空一片,但他還是認出他。

尉遲度立在那兒,俯視著自己的手下敗將。他本以為,詹盛言會和監獄格格不入,畢竟,那是在金玉堆裏出生的貴族,是由眾神手心一路捧大的寶貝,像太陽一樣散發著天然的光輝。然而事實又一次證明,即使是太陽也能被磨滅,沒有任何人是不可摧毀的。此時的詹盛言已完美地嵌入這裏的一磚一瓦,只是一個衣不蔽體、渾身惡臭的囚犯。他在陰濕的地板上闔目側臥,兩手夾在雙腿間,護著那兒——真是不可思議,這個人已失去了一切:地位、權勢、金錢、自尊……但他依然還在睡夢裏本能地保護著男人的要害。而撞見這一幕,大概是多年來第一次,令尉遲度為自己早就失去了那地方而感到慶幸。他不由自主嘆了一口氣。

隨即他就覺察到詹盛言醒了,詹盛言空瞪著雙眼,不知望向哪裏。

“久別了。”這一次尉遲度忍住了,他沒有再嘆氣。

詹盛言慢慢把雙手從下身抽開,他一次次地嘗試,最終成功地撐起了自己的上身,倚靠著墻壁坐直。他竭力掩飾,但依然累得喘息不止。

尉遲度的腦海裏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,倘若“她”瞧見他把他變成這副樣子,會開心嗎?還是會難過、會憤怒、會心疼得舔舐那男人潰爛的傷口?

他真的猜不出;他從來就弄不懂她的心,不過算了吧。

“咱家來,是要告訴你,你肯不肯交代匿寶之地,已然無所謂了。咱家已順利清剿了留門,一幹首腦均會在今日午時被明正典刑,其產業財富均收歸國庫。下一步,就是文財神徐鉆天,他也發夠財了,該挨刀了。不管他們兩邊哪一邊才是你同黨,都註定了被收割的下場。”

“所以,你是特意來認輸的?”

詹盛言在兩頰上感到了一跳一跳的熱浪——必定是有人在擎起燭火將他照亮,以便尉遲度看清他面部每一寸細微的反應,為此他刻意擺出那種最能夠刺激到對方的鄙夷和嘲弄。

果然,尉遲度的聲音尖刻了一分,仿似在揉碎一張已被燒焦的紙。“咱家是要你明白,輸的是你,輸得徹頭徹尾。”

“我輸了什麽呢?你打算從我這兒得到的,一樣都沒能拿走。”

“你錯了,你的每一樣都被咱家拿捏著。據說,你是公主殿下向神靈求來的仙胎?哈,那現在,就張開你的瞎眼看看,你高貴的命運已不再由天上的那些神靈掌控,而就攥在你眼前這個人、攥在咱家的手中。”

詹盛言但覺這話聽起來莫名親切,他費心思索了一時,到底憶起那動蕩的舊年之音——“你和這只兔子一點兒區別也沒有,你們同樣都攥在天命的手裏。你當你攥著這小家夥,那只不過是天命假借你的手呢。天命就在你眼前呢,但你是個盲人。現在,睜開眼看吧。”

他太久沒聽見過她招魂一般誘人的聲音了,這令他情不自禁地笑起來,“你也是個瞎子,看不見嗎?兔子就是將軍,將軍就是兔子……”

“你在說什麽?”

“你和我,我們鬥來鬥去,像不像兩只兔子在爭論誰才是大地的主人?像不像兔子身上的跳蚤在爭論,誰才是兔子的主人……”

他喃喃著,頭就朝著胸口低垂了下去。尉遲度微微皺起眉,立馬有人給了詹盛言一巴掌,將他抽醒。他重新睜開眼,昏蒙的眼底驟然閃動起那些算命的瞎子才會有的古怪神光。

終於,尉遲度相信了,詹盛言之所以說話總這麽含含糊糊,不光是因為太多的牙齒被拔掉了、被打斷了,他整個人都已經像他們所說的那樣,被徹底打廢。

然而被徹底打廢的詹盛言也不肯投降。一個不肯投降的人,是沒有任何價值的。

他猶豫了一下,問他道:“你還有什麽話,想對咱家說嗎?”

詹盛言又沈思了好久,他傷痕累累的臉孔上翻動著燭火的重重紅影,如燃燒在戰火裏的城墻。突然之間,他擡起手,向他伸過來。

尉遲度身邊的那些護衛馬上摁住詹盛言。詹盛言笑了,他的聲音虛弱至極,但還是像把刀一樣沖他拍過來。

“尉遲度,在向野心下跪前,你曾是個多勇敢的戰士啊。”

那你呢?你又是向什麽下了跪,才會淪落至此?——不過尉遲度並沒有反問詹盛言,沒有意義了。他轉身走出了他的牢房,甚至不知自己為什麽偏要來這一趟。

天已漸亮,洪光傾瀉處,紛紛揚揚的雪花飄降。

尉遲度凝立了一刻,他猛地明白過來,最後詹盛言把手伸向他,並不是想要襲擊他,他只是想拍拍他肩膀,就像兩個即將分兵作戰的好朋友。

“德勝門歸你了!守住。”

他曾是唯一一個拍他肩膀、拿他當朋友的男人。盡管後來的尉遲度不需要朋友了,他只需要奴隸。

然而他深知,有些人,死不為奴。

他又一次仰面望了望灰白的天穹,“常赫。”

常赫的前任馬世鳴已遭收押,正在接受審問。作為新一代鎮撫司掌門人,常赫接到了他上任後的第一條處決令。

他一絲不茍地執行了命令,但他想不出,這一種處決方式,到底是出於那不可捉摸的“男人”的殘忍,還是慈悲?

若非他們把酒送進來,尉遲度的到訪,就只是詹盛言的一場幻夢而已。

可現在,一壇又一壇的美酒被陳列在他手邊,將他環繞其間,燒酒、黃酒、西洋的酒、俄羅斯的酒……統統是頂級好貨。他的眼睛不管用了,但鼻子和舌頭還能將就。是不是尉遲度剛才說,他把柳家給抄了?難怪他用起毒來也像個暴發戶。

詹盛言以為這些是毒酒——有一碗該是吧,他認為這是個不失品味的死亡游戲,就像活著的游戲一樣,由那多似沙礫的繁星中挑一顆,來主管自己的命數。

他毫不猶豫地喝起來,一碗、兩碗、三碗……卻什麽也沒發生——刀剜的痙攣、窒息的血沫——什麽都沒有。恰恰相反,他那些從神經到肉體的絞痛、紮痛、刺痛、灼痛、冷痛、脹痛、鈍痛……所有的痛苦都在消散,一種久違的、登仙般的快感如海濤般騰湧。

他有一年沒喝過酒了,所以他喝得飛快,醉起來也飛快。剎那間,五色明燈已燃起,映出一列列炫目的純金酒器、著色的甜點、瓶中藍郁郁的孔雀翎、艷腴沈重的花朵……不知名的美人們焚鬥香、秉紅燭,她們的長發如酒水般四處潑灑,纏繞在發間的水晶和寶石發出一瞬即逝的簌簌閃動,諸天消融,異香彌漫,混沌裏升起又一場長夜盛宴。

這是父親的慶功宴!詹盛言見父親高坐堂上,威儀如金甲天神。“此番戰勝之速,前史所未有也!”母親顧視清高,然眼含愛情與笑意,“幸得將軍固守邊圉,使敵人無處逞威。”他也望見了姐姐,她青春富麗、生機勃發,摘下了後妃的鳳冠拋去一旁,“這勞什子好沈!”跟著就發出爽朗又明快的笑聲。爛漫嬌憨的小妹向他張開雙臂,仰起她逗人愛憐的小臉,“大哥抱!大哥抱!”他一把擁起她,任她在懷中肆意撒嬌……

“封詹盛言為安國公,賜金牌、銀幣,歲祿加至兩千石!”詹盛言一驚,這是他自己的慶功宴嗎?他被擁立在眾人之巔,接受勝利的歡呼。而在他開口之前,所有人都已屏住呼吸。“願國家強、聖德明,萬裏疆域、百兆子民長享太平之福!”他聽見自己洪亮的聲音落入了狂喜的樂音中,月華忽滿,家人們都向他粲然微笑。

一束長長的牽紅拉著他,將他領入了喜宴。牽紅另一端,是一位新妝嬌娘,艷錦裁雲,新綾織鳳。他懷著惴惴的心兒揭開她——他的雙頭新娘啊!素卿和珍珍張開她們只為他而生的同一雙動人眼眸,將他長久凝望。

“我們奪走了你太多,還給你呀。”

詹盛言任由淚水滑落,他傾過身體,好好地抱了她們一抱,“你們給我的更多。”

他感到了一陣動搖,他在馬背上砍殺著看不見的敵人,而她們已踏上他生命的船頭,獻給他長明燈與七弦琴。

轉眼之間,巫女收法一般,圍繞著他的華宴與親愛之人統統被收走,沙場的血紅漸漸褪色,四面八方空餘下一片潔白,仿似眾鳥飛絕的皚皚雪地。

自那雪中,渾然湧出了一名女子,姿儀天成,花明雪艷,那軟羅紗纏裹的身體下仿似燃燒著熊熊烈火。

“所有人都走了,只有我在等你。”

詹盛言望向白鳳,忽憶起不知多少次,她的美令他的靈魂淪為肉身的人質,令他痛徹心扉。

他也回望她許久,問她:“你還恨我嗎?”

“戲子們下了戲,就該一道喝酒去,誰還繼續緊握臺上的刀呀?”她對他一笑,盡態極妍,朝他伸出手,“來吧,我的爺。”

詹盛言遲疑了一下,不曾去拉她的手,而只是微微一笑,“相逢一場,無虧無欠,甚好。”

她的笑臉在凝固,一點點變空、變得透明,“你……不來了嗎?”

他依然笑著,笑眼裏有寬寬的天地,“足夠了,悲歡都夠了,我積蓄的所有財富,都叫其他人收取吧。我不回去了——原就不該來的。大姑娘,此番後會無期,你保重。”

他見她慢慢地落下淚來,見自己在她的淚水中倏然消散。他找回了輕盈,仿似戲水的浮蓮,他終於回歸到他應有的寂靜、光華,他的遼闊和無邊。

他翻湧著降落,飛灑漫天。

常赫親手合起了詹盛言的眼皮。

酒被送入後,詹盛言幾乎在彈指間就將自己完全灌醉,隨後常赫就派人剝除了他全身的衣衫,拖到庭院的雪地中。一個時辰又三刻鐘之後,那個曾名動天下的男人掙脫他狹窄的皮囊,離開了這個世界,只留下一具被大雪半覆、冰冷的屍體。他將自己遍布傷痕的赤裸身軀攤開在嚴冷的高天之下,昂頭挺胸,雙臂大張,一對盲眼中竟似有安寧莊嚴之意。

常赫一直守著他,計算著時間,詹盛言斷氣,不早也不晚,恰好在午時三刻,而他聽到他所說的最後一句醉話——這些細節他都要向九千歲一一匯報——

“裸葬何必惡,人當解意表。”[1]

[1]〔魏晉〕陶淵明《飲酒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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